一梦五年

暑假里慵慵懒懒地躺在床上，南方正午的溽热让人乏力而漫无心绪，伸手触到床头书架一排的曹文轩，熟悉的味道涌来，想想那还是初中时代。随手就取下了那本《红瓦黑瓦》。
依旧是曹文轩的意象，大河，芦花，野鸭，油麻地，男孩。曹先生多次在文章里提到他重视小说里的景物描写，因为那很美。想想从《草房子》开始，十四五岁的我多少次沉醉在书中的芦苇荡中，至今依然迷恋草房子上阳光金灿灿的气味，还有在漫天飞雪里青铜手中飞舞着的一双双雪白的芦花鞋……曹先生的小说大多唯美，像牧笛声中传来的田园诗歌，像游子眼里的无限情思。书里的景致离我们这个时代已很遥远，读着却是那么熟悉，好像我也曾是那个躺在草房子上的小孩，看着天上平静的风吹云动，下面大人们不紧不慢地劳作，我却觉得心中躁动，突然觉得好想哭，然后就真的哭了出来。曹先生给我们造了一个真实的梦境，梦中是故乡。
曹先生的小说又都是那么悲，不说草房子中红门里的男孩在突遭大变一次次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不说红瓦黑瓦里染坊之子被命运压着低下高傲的头的苍凉，就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顿饭，小男孩放学后晃晃荡荡着回家，就是这一幅幅平常的画面到了曹先生笔下却蕴着哀伤，从未经历过那样时代的我却总是能嗅到旧时光的味道，心中酸楚，眼里噙上了泪水。
如果说草房子是生命初期漫长的等待过程，是孩童时代风轻云淡下的一点悸动，那么红瓦黑瓦则是刚刚从童年梦里醒来还在揉着睡眼的少年，是在一个充满着不解与不甘的世界里少年爆发的生命力。草房子于我是一场美好的梦与凄楚的醒来，红瓦黑瓦是一个刚刚过去还没来得及说再见的时代。
这一次拿起《红瓦黑瓦》，只想翻开那章丑人，再去看看艾雯。
艾雯高高的，瘦瘦的，像一只风里的鹤，轻轻地，轻轻地飘到了油麻地。艾雯长得不好看，可是在油麻地那片土地上她却是那么显眼，好像不属于那个时代，不属于那个地方，不属于那个世界。
艾雯来自上海，没有十里洋场上的精明与风情，却有上海女人的雅致与骄傲。在那么一个颠倒的时代她来到了油麻地，成为了一个乡村女教师，注定是要孤独的。艾雯的洁癖，讲究，孤高，雅致，就像她的窗前挂着的那块寻常乡村里看不到的鹅黄色窗帘，优美却又格格不入。还有她对文学怎样的偏执，能使得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在辗转中始终带着两箱子书。她在讲台上，在宿舍窗前面对得意的学生又该是怎样的执着，向往，坚定……
艾雯和那两箱子书是那个贫瘠的时代的一点灿烂。总觉得一个爱文学的女人一定会是有些孤傲而雅洁的。她对生活格调的追求，对自己与身边的人不合时宜的苛求，其实都只是她内心对美的信仰的反射而已。这样的信仰使得她的生活充满了精神的东西，那些浸在她骨子里的精神已经满的溢了出来，流在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她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清，那么美。
林冰说他忘不了艾雯，她的气韵，她的品格，她做人的态度使得自己从脏兮兮，混沌沌的少年走向了青年时代。而我又怎能忘了艾雯，回头看看，艾雯那双洁净的手多少次推着我，让我懂得应该要做一个怎样的女子，让我即使长年身处拥挤的集体宿舍也要保持自我空间的雅洁，让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一步步地懂得了生活细节里的美，并保持着与外界的不同。
那时在我眼中艾雯是一个让我敬仰，让我远远望着的女老师。可当我成长到了今天，却发现她是那么孤独，我终于能理解艾雯身处那个不能理解她的追求与坚持的世界里的追求的那种孤独。她没法参与那些女人的谈话，却占用了一切能站在讲台上的机会给学生讲课，给得意的学生单独讲评作文，让林冰到宿舍来看书……艾雯用尽她所能接受的一切方法来排遣孤独，可她讲课的声音还是没有力气，她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弱。艾雯生错了时代，曲高和寡永远都是孤独的。
当鲍小萌走进艾雯生活时艾雯的生命开始鲜活，林冰不知道男人怎么有那样的力量，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健康，欢乐。寂寞销骨，鲍小萌驱走了弥漫在艾雯心里身上的孤独，艾雯做起了一个快乐的妻子，每天站在田野这头等着丈夫的回来。当一个寂寞的人抓住了来之不易的幸福，她迸发出的热情是难以想象的，当我们在寂寞的苦闷中时，是多么希望有人将我们解救出来。当时读到这个幸福的故事时心里感动得默默祝福艾雯，却不敢再读下去，冥冥中知道这不是曹文轩的结局。终于看下去，心开始哀凉，艾雯的脸色更加苍白如纸，声音更加细弱，秋风中看到自己有一根白发，她对林冰说自己老了，然后带着一箱子书，比来时更加孤独地离开了油麻地。
《红瓦黑瓦》中让我忘不了的还有那一棵棵柿子树。还记得那天晚上，难得的一个不用上晚修的初三的晚上，我倚着床，在卧室的灯下一字一句地读着马水清的爷爷在昏黄的灯下颤颤巍巍地伺候回家的孙儿，看到爷爷干枯的身子与带着皱纹的悲伤，看到爷爷每一次都又老了一些，我突然心里发酸想大哭又哭不出来。小时候喜欢爷爷，爷爷可爱，慈祥，以为身边的人永远都不会变，只有我会慢慢长大。忘了是那一年，依旧是随父母春节回老家，见到一年未见的爷爷，爷爷在老家堂屋里永远都不怎么亮的灯光下泡脚，我望到角落里的爷爷突然觉得爷爷好老，老得那么迅疾，缩在一角身子小得像要消失了。那时我的心里第一次知道时间过得一点也不慢，老去是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几岁的心里突然有了说不出的滋味。后来我读到马水清的爷爷，我的爷爷，他们都佝偻着身体坐在角落，我看到他们的身体融为一体，那么寂寞枯瘦，我想过去拉拉他们的手，可是我走不过去，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读曹文轩的时期距今已有五年，那时我读着书中少年的故事，观望别人的成长，后来的五年像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是一段寂寞的成长，就像五年前的那一个个故事一样。时代会改变，但苦痛是永恒的。我恍恍惚惚离开家人来到大学，却仿佛还徜徉在马水清家柿子林夜晚的那缕缕笛声里，一梦五年，至今未醒。（《红瓦黑瓦》书评/Fanim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