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pkr 发表于 2014-1-13 09:40:44

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她表现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这座雕像表现出长久以来印度人体验到的病痛、死亡、饥饿。这座女神身上有着他们经历的所有疾病,甚至有眼镜蛇、蝎子之毒。尽管如此,她喘着气还要用萎缩的乳房喂小孩。这就是印度,我想让各位看的就是这样的印度。”
高中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这本书,书中对查姆达女神的描写使我大为倾倒。在此之前,我大概很少会直面这种强烈的美丑对比,从赤裸的痛苦和丑陋中,生出更伟大的矛盾。而这次重看,当然没有了当初的惊艳,反而只感到无力。有所求的人来到恒河,却没有任何人找到答案。
传统日本男人没有找到妻子的转世,摄影师没有拍到照片反而害死了人,童话作家还是一如既往地愚蠢和自以为是地想着“回去写更多的童话”,二战老兵大病一场,而美津子从巴黎追到印度,也没有参透大津的谜题。
没有答案,本来就没有答案的。
世界上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遗憾,谁来拯救?谁顾得上来拯救?归根结底他们和印度的弃民也没有什么区别,身怀秘密、身怀不如意之事,就已是被抛弃。即使世上有一个个特蕾莎修女,他们代代传递洋葱的精神,也只是个体。希望不能被寄托在个体上,希望不能被寄托在有形的拯救上。
所以他们都只能来到恒河。恒河包容他们的一切苦难,恒河同时接纳生和死、美和丑。但是一切的不幸、悲哀,都只能被接纳,却不能被洗净。连恒河自身都是污秽的,容纳一切的恒河只能是污秽的。
希望不能被寄托在有形的拯救上。不应该相信或是祈求救赎或者顿悟,唯有这样,才可以真正地信仰。信仰只应该是信仰,也只可能是信仰。相信有一种存在超越自己的意志,相信一切的存在都有它的意义,重要的是“去相信”,而不是借由信仰获得什么。因为什么都不可能获得。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相信,就像虚无的美津子一样活着,那又会怎样?
虚无的美津子,一个矛盾的人,在她身上同时挣扎着世俗的价值观和对更多“意义”的探究,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连“矛盾”这种性质本身都变得这么寻常。她就像一只不甘寂寞的风筝,在被风筝线束缚着的前提下,尽力地朝更高的地方飞。所以她只能尴尬地悬在半空。对她有一个更贴切的比喻,就是卡佛的《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中的那个女孩子,她一度觉得自己抓住了生活中的什么,但终于还是在众人的喧闹中投降了。
学生时代的美津子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独处时,她会本能地察觉甚至是欣赏大津的独特之处,但又不断地被世俗想法拉扯着。连她对他刮目相看,也相当地由于他的身世和会吹很棒的长笛——这些都是世俗意义上可以加分的东西。
美津子很喜欢自比小说中的角色,无论她是引诱男人的魔女,还是不甘平庸的包法利夫人,这都暗示了许多。她的内心中渴求更多东西,在物质生活之外,她始终不愿意放开追求过艺术的自己。而另一方面,有比较就有演绎。她对于生活的理解不是完全出于自己的,她是先看到别人的生活,再刻意地去重叠彼此。她在下意识地追求戏剧性,这一切自然是出于空虚,也就只能终于荒诞。
当她在引诱大津时,一方面是想测试自己的魅力,一方面是想通过征服他的信仰来更深地探究她的人生;或许她甚至是期待他立场更坚定一点的,因为她一直在期待着找到“意义”。
与大津深沉的内心相比,他的外在非常丑陋。这种丑陋并不来自长相,而是一种气息。他的习惯性的唯唯诺诺,他的满头大汗,以及他“像头猪一样在她胸前拱动”。有趣的是,美津子每次想起大津,都会第一时间地想到这个画面。这在她是一种绝对胜利。胜利不仅是她占有了他,更是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蔑视他,而不必好奇甚至羡慕他有这么坚定的信仰。原来所有的男人在欲望面前都是这样粗鄙,大津也不能免俗。
她也曾用“像婴儿在她胸前探索”来形容大津。如果神是大津在信仰上的导师,那她则是他在性上的启蒙者。她也是他的老师、是他的母亲。这种感情既新奇(因为她简直有着神一样的地位),又让人厌恶(因为他是那样丑陋)。
生理层面的丑陋可以如此大程度上地引起内心的强烈反应,可见语言毕竟是没有用的,就像我之前在豆瓣上看到,人们在面对面交往中给予讯息的相对比例分别是:语言7%,语调38%,面部表情55%,人的动物性简直不能从其他地方这么明显地得到验证,说什么都不重要,大概也不会仔细听,真正能被铭记的是眼睛看到的东西,以及经过记忆加工的模糊气息。统统都是感性的东西。
所以可以这样说,大津是美津子人生中的意外。除他之外,她几乎是可以掌控一切的。以一个乡下姑娘的出身赢得同学的尊敬,嫁给一个无趣却成功的丈夫,连做义工也能把医院的人骗得团团转,让他们不知道自己暗地里多么堕落。
她原本也以为她可以掌控大津,在她成功地挖掘出他的平凡与丑陋之后,她抛弃了他。而他又重归于神的怀抱。她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神捡了她的垃圾,因为她知道不是,大津在一次次地令她惊奇。到巴黎学神学,到印度搬尸体,他的生活在一步步地走下坡路,这种下坠本身就带着不可说的神秘,止不住地吸引她。
因为她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地空虚啊,她结婚又离婚、做义工、开商店,都激不起一点波澜。她说自己无法爱男人,因为她看透他们的索求,他们都无趣地只剩下欲望,而且丑陋。她又觉得自己骨子里充满了破坏欲,谁没有破坏欲?无非是打破禁锢自己的生活牢笼,或是感到未来无望、索性就将一切发泄到现在的自暴自弃。这样宣扬自己内心的阴暗面,甚至引以为傲,不过是某种程度的自恋与骄傲。
“他有着其他男人没有的东西,木的梦,水的梦,火的梦,沙漠的梦。”
“美津子仔细一想,自己不知不觉地跟在大津身后似乎在追寻某种东西。那个从前她藐视并舍弃的,绰号小丑,“既丑又无尊严”的男子,那个成为了她自尊心的玩具,却又深深伤了她的自尊心的男子。”
美津子看待大津的心情必然是高高在上的,作为一个美丽又成功的女人。她可能有些同情他,但她又讨厌他,而这种讨厌之中,又包含着某种对自我的否定。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和大津并不是完全不同。
她单方面地在进行一场自尊心的角逐,在追寻他的过程中,她总是在从聪明人的角度批判他的无聊同愚蠢。他的无聊,是源于他形体的丑陋与她对他的不理解。他与其他男人的无聊不同,她即使不理解他,也知道在他的愚蠢背后有一个伟大的幻梦。她希望这个幻梦也是她的答案。对大津的情感冲突,只是她对生活的态度的另一个侧面。
这正像她最终披上纱丽到恒河中沐浴。这一幕也算是全书的高潮之一吧,虚无的女人真正地将自己投入恒河之中。但即使在这种时刻,美津子依然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在祈祷,只是在模仿地祈祷”。即使在这种时刻,她也放不下她的自尊心同世俗心。但身处恒河之中,她确实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了这种绵长的伟大。
她会顿悟,她会忘记她的顿悟,她会带着对顿悟模糊的印象继续生活下去。也许她还会继续追寻,追寻大津,追寻恒河,追寻生活的意义。
远藤周作并不是第一次描写迷惘的人生。他在《砂城》之中塑造了一个善良美丽的空姐早良奈子,她与美津子完全相反,但对生活充满了同样的疑惑。于是她向自己的老师请教。
“‘人生的意义,连我也说不清楚。’雨宫老师一边吃寿司一边说,‘但我始终爱着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而且我常常向,侦探虽然经过种种失败,可是最后不是都抓住犯人了吗?我们在自己的人生中,是不是也像这些侦探一样,只有翻到最后一页才恍然大悟。
“‘若是像你这样年轻就已经了解了人生的意义,不就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必要了吗?正因为你还不了解它,所以才去探索生活,才有生活下去的乐趣。’”
更年轻时候的他就是这样积极地鼓励他的读者们,即使不明白生活是什么,也要继续探索下去。但到了《深河》,却以一个神的意志的继承者之死为故事终结。他死了,自然他的精神不会死,总会有人顺延着他的路继续往前走。但他也没有拯救美津子,正如恒河无法治愈亡妻之痛,或者告诉那个愚蠢的童话作家,根本没有一只鸟会替他而死。
“转世?我说梦话的那个晚上,其实,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现在还记得。梦中,战友出现在我的面前,表情很痛苦,是加斯顿抱着我那痛苦的战友。我想加斯顿和战友是一体的。战友为了救我吃了人肉,梦中的加斯顿说,吃人肉很恐怖,不过,有着慈悲心,就会被原谅。”
“……”
“所谓转世,不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转世是否存在,我不知道神是否有显灵的一天。即使有一只手超越在芸芸众生之上,他也已经沉默了太多年。
我们在追寻的前路有什么?在寻求谁的原谅?
信仰有什么用?怀着慈悲之心又能怎样?注定还是要承受苦难。当然,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既然注定要承受苦难,为什么不怀着爱和慈悲之心?
我也很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但是一本书没法让我顿悟,正如深河承载着一切的悲哀,也只能默默向前流去。(《深河》书评/阿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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