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trms 发表于 2014-1-13 09:40:41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但我还可以聆听

姜淑梅今年76岁,满头银发,穿着水红色上衣,看上去精神很好。这张照片印在她的新书《乱时候,穷时候》的封底,在照片下面,是她的简介:1937年生于山东巨野县,1960年跑“盲流”至黑龙江省安达市,做了20多年家属工。1997年开始识字,2012年开始写作。
姜淑梅生在民国,经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土地改革、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好像从她记事起,世界就没有安宁过,是真正的乱时候、穷时候。经历就是故事,她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说,可惜不会写,老了,跟女儿学写字,70岁才开始一笔一划的把那些民间传说和家族记忆写下来。终于,成了这本书。
蒋方舟最近也出了新书,叫《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她是对的,不仅是她,我们这一代人都不曾历经沧桑。这当然是好事,世界和平、物质丰富、科学昌明、医学发达、两性平等、人格独立,用我外婆以前常教育我的话说,“你们生在好时候”。
我们生在好时候我们自己是不自知的,长辈知道,告诉我们,我们也不领情,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经验,我们认为好时候也是我们应得的,甚至有时候会厌烦长辈们的抠门、省吃俭用、厌烦他们的念叨和跟不上时代。我们被各自的经验困囿,互相不能抵达。
现在,我们有蒋方舟的讲述,也同样需要姜淑梅的讲述,我们需要表达自己感同身受的独有困境,也需要聆听那些被遗忘了的过去故事。即使那些故事骇人听闻、残忍、不可理喻,也需要被听见,被知道。不是为了从中寻找什么教训,获得什么意义,只是因为那些故事是过去真实发生的,而我们想要知道。
我们愿意并且渴望通过故事来理解世界,所以才有小说盛行,而在小说没有出现的时候,故事就开始了,木心曾经说过小时候听保姆说七侠五义水浒故事津津有味,我们也都还记得中学课本里鲁迅的《阿长和山海经》,我们自己,又有哪个不曾听过长辈们讲的故事呢?
《乱时候,穷时候》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讲故事。她讲小时候听来的故事,讲自己儿时经历,讲裹脚,讲逃难,讲守寡,讲自己的母亲、父亲、舅舅、二姨,也讲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她所讲述的都是她独有的经验,她自己的人生,她的故事带有普遍性,却又独一无二,世上只有一个百时屯,也只有一个姜淑梅。但是,世上真的只有一个百时屯、一个姜淑梅吗?
故事是和现实拉远了的叙事,聆听者是不用为故事中的人物负责的,并且相当安全,着是如此,刚翻开没两页,还是给惊着了,因为没想到老太太“口味这么重”,头几篇几乎没有一篇不死人,而且死的那么轻而易举。《胡子攻打百时屯》一上来就杀人,文章结尾,有这么一段:做好了饭才想吃,二大爷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回来了,二大爷说:“这个胡子活着,俺给他一刀,用脚一踹,心就出来了。这才是活人心,俺吃了它!”第二篇《点天灯》更是恐怖,“点天灯就是在犯人的两个肩上挖洞,放上粗灯捻子,倒上豆油点着,把人慢慢烧死。”
姜淑梅在讲这些故事时不饰夸张,不拐弯抹角,直来直往,非常硬,下手快准狠,形容词不多,短句,主要是动词和对话,现场感忒强。一个个故事就像脱了水,听多了,心里沉。在姜淑梅的叙述中生死不是需要着重大书特书的事,因为它们就遍布于生活之中,处理死亡的句子很平常,看得人心里一冷。比如《拉锯》的结尾,她写,“拉锯的时候,死人都埋在北门外。不打仗了,俺哪次走到北门,都得捏着鼻子跑,不敢喘气,死人的臭味儿可难闻了。第二年,埋死人的地方种了棉花,棉花长的好,长到一人多高,就是不结棉桃。”这难道不像一篇短篇小说的结尾吗?
在整本书的阅读过程中,女性问题同样触目惊心,作者小时候去上了几天学,被村里人笑话,丢人,于是不去了;半大姑娘了,在外面和人聊天,丢人,于是好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结婚了,坚决不接受父亲的建议先和对方见面,因为这样做是很丢人的,哪有结婚前先见面的,于是她结婚登记的当场,对面坐着8个男人,她知道这8个人里有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但不知道是哪一个;结过婚,婆婆欺负,不能反抗,全部苦水肚里咽,丈夫写信要休妻,差点自杀。
在姜淑梅讲述的世界里,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就算婆家再不好,要么忍着,要么只有死路一条。各种女性被欺辱而毫无能力反抗,甚至从未有反抗的意识。就像作者说的“早些年,俺那儿去个生人,都在门外问:‘家里有人吗?’要是男人不在家,女人就答:‘没人。’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人也不把自己当人。”书中写道一个女孩,因为解放后结婚需要去登记,她嫌丢人,结果自杀了。
我喜欢这本书,不仅在于她给我带来了我不曾想象的过去生活的细节,也在于她让我回想到我自己听外婆说的故事。小时候是不自觉的,听她讲她小时候从村里老人那里听来的传说和鬼故事,一边听着害怕一边还要继续。长大了,她会讲她自己小时候的事。外婆说老太不喜欢她,小时候家里穷,没有饭吃,到处都饿死人,大人们把好吃的都给哥哥吃,她吃不到。她指着骨节突起的脚趾说,小时候没有新鞋,永远都是穿的旧鞋子。外婆20来岁的时候和外公从安徽逃荒来到江西,参加造林,成了林场工人,从此就在这里安家,生了四个孩子,把我妈妈舅舅和小姨拉扯大,再带我和表弟,今年她过70大寿,年初七烧一大桌子菜,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出来上班了,一直计划把她讲给我听的故事写下来但总是没有动笔。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从长辈那里听到这些故事,端看你是否愿意好好地坐下来,和他们聊一聊那些过去是事。
是的,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但我还可以聆听。(《乱时候,穷时候》书评/魏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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